首页 | 市级信息公开 | 上级精神| 审查调查| 图片新闻| 县区信息公开| 廉政视频| 专题专栏

无处不青山

  1987年7月,东山县原县委书记谷文昌的骨灰迁回东山,实现了他“请把我的骨灰撒在东山”“我要和东山的百姓在一起,和东山的大树在一起”的临终遗愿。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含泪为谷书记的坟墓添一抔热土。从此,东山形成了“先祭谷公,再拜祖宗”的习俗。时至今日,我们一直在追寻这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县委书记一心为民的精神源头……

  

  1949年2月15日,太行山的晨霭还未散去,谷文昌站在南湾村口,再次回望故乡。绵延不绝的巍峨峰峦,渐次被霞光染红,那是他的魂;刀削斧劈般的断壁中,崖柏从石缝探出身躯, 如剑,如戟,直指苍穹,那是他的根。南下,是播撒火种,所以他义无反顾。临行前夜,他为母亲洗脚,不敢看母亲衰老的容颜,只是把那双粗糙豁裂的脚捧在手里,细细擦拭,直擦得泪眼朦胧。父亲走时,他17岁,一生劳碌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紧抓着一捆柴火不肯放手,随之跌落悬崖的还有本就贫寒的家。他与兄长卖掉几分薄田和值钱的农具,安葬了父亲。家徒四壁,举目苍凉,为了活命,兄弟俩结伴逃过荒,挖过窑洞,做过长工,当过石匠。历尽生活的磨难,他开始思考,这世道怎样才能改变?穷人何时才能翻身?革命的星火渐渐在他心底燃成一把火炬。他积极参加农会,到民校学习知识,带领农民成立民兵队伍,开展减租减息斗争,组织群众开荒养蚕,一边干革命一边搞生产。年轻的打石匠蜕变成坚定的革命者,终于在烽烟四起的抗日战场上举起布满老茧的拳头,向着党旗庄严宣誓,成为中共林北县第七区早期党员。

  随着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的胜利,国民党的统治基础彻底被瓦解。“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号角吹响,党中央决定从太行和太岳两个革命老根据地选调一批优秀干部随军南下,接管新解放区。谷文昌毫不犹豫地报名了,在征求意见表中写下“没有困难”。

  军号声声,红旗飘扬,番号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江支队”的南下队伍与夹道相送的亲人依依惜别。谷文昌在村口一再回头,却看不见母亲挥动的手。队伍渐行渐远,老母亲躲在柴门后哭成泪人,她不愿用悲伤牵绊儿子的脚步,只能透过门缝将泪眼望穿。

  越过大峡谷,告别露水河,队伍一路向南挺进。此时谷文昌并没有想到余生的岁月会在2000里之外的东山岛为治理风沙灾害倾尽心血,更没有想到死后魂归东山,栖身于绿洲之中深情北望,林涛阵阵传送,八百里巍巍太行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响—“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如果说南下是一场诀别,那么太行山奔腾的革命地火和抗日的滚滚风雷是谷文昌唯一的行囊。从中原腹地到闽南的漫漫征途中,他无数次回想往昔的岁月又无数次展望崭新的未来,那个等待他播撒火种的地方,既远又近,面容模糊。都说那里是“南蛮之地”“交通不便,天气湿热”“三只蚊子可以炒一盘菜”,很多干部犯了怵,可他不怕,再大的苦都熬过来了,再难的仗也打胜了,他有理由也有决心在革命的下一站干出一番事业,那里有帆影随浪潮浮动,有鸥鸟绕桅杆盘旋,他能想象到的是海水的“蓝”,却想象不到风沙铺天盖地的“白”。事实上,东山岛以极不友好的方式接纳了他。

  1950年5月12日,谷文昌随部队解放了东山岛。登岛之后,目睹阵阵狂风吹彻,飞沙漫卷,一夜之间吞噬了房屋和田园。谷文昌惊呆了,他想到了太行山的雪,想到了白雪茫茫、大雪封山、冰雪覆盖……想到很多形容雪景的词语,可他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比雪更凛冽的彻骨寒冷。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的东山无雪,这是落在几代东山人心上的另一场“大雪”。

  “春夏苦旱灾,秋冬风沙害。一年四季里,季季都有灾”,哀伤的民谣里,东山岛与家乡太行山一样让谷文昌心颤,老家有记载干旱导致荒年的石碑,东山也有记载风沙灾害的石碑,相似的苦难犹如阴影笼罩,那些愁苦的面容涌动成浪潮,撞击着他的心,在一个个无眠之夜哀鸣着咆哮着。煤油灯昏黄如豆,他翻开桌上的卷宗资料,一段段文字记载着风沙灾害带来的深重苦难,触目惊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近百年间,东山被风沙埋没了13个村庄,3万多亩农田,1000多幢民屋,东山原有7个“蔡”姓村,被风沙毁得只剩4个。
处在风口的山口村,全村900多人,常年流落他乡讨饭的就有600多人,成了远近闻名的“乞丐村”。

  1948年,7个妇女在岛上再也找不到柴火可烧,摇了一条小船过海打柴,遇到大风,船被海浪掀翻,7个妇女全部葬身大海。其中一个还怀着4个月的身孕。

  ……

  他掩卷长思,红了眼眶,面对肆虐的风沙,老百姓束手无策,称之为“沙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东山人民竟然还要生活在虎口之下,这怎么能行!他握紧拳头重重锤在桌上,不救民于苦难,要共产党员来干啥!

  一支特殊的队伍悄然出现在漫天风沙里,为首的就是谷文昌,穿着泛白的旧军装,斜挎着行军壶,后面紧跟着几位林业技术员,一行人从亲营山到南门湾,从苏峰尖到澳角山,踏遍东山的荒滩和山岗,饿了,啃一口馒头,渴了,喝几口凉水。暑天顶着烈日,冬来冒着寒风,把一个个风口的风力,一座座沙丘的位置和运行轨迹详细记录下来。这就是为治理风沙立下汗马功劳的“沙荒调研队”。这支队伍,白天实地调查,夜晚开会讨论,终于摸索出“筑堤拦沙、种草固沙、造林防沙”的治沙方案。

  三年时光转瞬而过,谷文昌带领全县人民先后8次植树造林,抗击风沙,可惜屡战屡败。这场绿色革命注定艰苦卓绝。风沙摧垮了堤坝;青草更不用说了,被连根拔起,在空中狂舞;种在海滨沙地的相思树、苦楝、槐树等十多个树种不是干枯而死,就是被海水淹死。三管齐下的治沙方案彻底失败。决心跟着谷文昌干的一帮人,像枯萎的树叶一样,蔫头耷脑。白埕村的一位老农连连摇头,莫折腾了,这沙滩上要能长树,老汉我从白埕村翻跟斗到十里外的县城西埔!每一座村庄的名字都承载着沧桑往事,白埕村原是一片荒沙滩,风沙起时四周一片白茫茫,由此得名白埕村。作为受灾最严重的村庄之一,白埕村的老百姓对植树防沙有更深的顾虑。好不容易将顾虑化为期待,期待却一次次破灭,谷文昌理解他的悲观和失望。

  谷文昌默默地调转车头,下乡去了。自从到了东山,这辆老旧的自行车是他最忠实的伙伴,横梁上总是绑着一把小锄头,整日颠簸在荒野山间,每望到一点绿色,他便停下车,扛着锄头狂奔过去,活像寻宝的探险者。这天,他真的在白埕村边的沙墩上发现两株长势不错的小木麻黄,他蹲在沙地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中重新燃起希望。此时一阵狂风吹过,树苗又被风沙掩埋,他将锄头重重插向沙地,许下誓言,不制服风沙,就让风沙把我埋掉!

  真正的誓言,不必掷地有声,它是凿在心里的钢印,再也无法从血肉中剥离,它让你热血沸腾,让你一路披荆斩棘,也让你时刻面对灵魂的拷问。当年3月,是雨水充沛的好时节,谷文昌腰扎汗巾,肩上挑着一担畚箕,矫健地穿行在人群之中。茫茫飞沙滩上一片沸腾,男女老少齐动员,种下20多万株木麻黄。不料,一场倒春寒来袭,凛冽的寒风中,木麻黄成片枯死,仅有9株成活。谷文昌跪在沙地上,抚摸着刚刚抽出嫩绿枝条的木麻黄树苗,犹如抚摸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般欣喜若狂。这9棵木麻黄为何能抵御长达一个月的倒春寒?经过多方研究求证,这9棵都是短叶木麻黄,表皮较厚,枝干柔韧,因此抗风沙能力强,而且耐咸、耐湿,在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长。谷文昌激动地一拍大腿,这简直是苦寻多年的先锋树种嘛!一个造林试验小组应运而生,他亲自任组长,苦守着十多亩试验林认真观察。终于,一本记录种植短叶木麻黄技术要点的小册子发到每个人手中,人们种树防沙的热情重被点燃。

  能活9株,就能活9000株,9万株,就能绿化全东山! 植树造林誓师大会上,回荡着谷文昌沙哑而坚定的声音。从此,一到下雨天,广播立马响起,全县的干部群众、驻岛部队冒雨出动,荒山和沙滩上顷刻布满造林大军。

  1950年登上东山岛时,谷文昌35岁,1964年调任福建省林业厅副厅长时他已49岁,两鬓如霜。14年风雨砥砺,14年初心不改,他带领全县人民植树造林、筑堤防沙、修建水库,让400多座山丘和3万多亩荒沙滩披上绿装。他将生命中的大好年华倾注在东山,化为漫山木麻黄,离开时,带走的是一只旧皮箱和两瓮咸菜。多年后,当人们在苏峰山上眺望141公里海岸线上的“绿色长城”,一次次重温那艰苦卓绝又激情似火的造林年代,他是最亮的坐标,启明星一般耀眼。

  

  1969年冬天,宁化县禾口公社红旗大队迎来了四个特殊的社员,谷文昌带着妻子史英萍、二女儿谷哲芬和小女儿谷哲英,从福州下放到这里。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妻子满腹委屈。我们背井离乡一路南下,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到头来还要去当农民。谷文昌轻抚妻子瘦弱的双肩,耐心开导她,入党时我们就是农民,当初南下也不是为了当官呀,如今身份变了,咱的信仰可不能变。在他的感染下,妻子渐渐释怀,把土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踏实在禾口安下家。

  多年来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的谷文昌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一到红旗大队便感觉到这方土地的贫瘠和百姓生活的困难。他让大队干部领着走遍所有的农田和山垅,他坐在田埂上,捧着泥土研究了大半天,如何改良土壤,如何选择水稻品种,很多问题,很多设想在脑子里盘旋。此时,什么下放,什么逆境,都与他无关。

  这一幕让红旗大队的党支部书记王定权看在眼里,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召唤,他随即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以后的支委会都请这位下放的老同志参加,为大队提高粮食生产力建言献策。隔年秋收,红旗大队亩产稻谷千斤,金黄的稻谷堆得满囤满仓,这位文化程度不高但生性耿直的党支部书记笑出了满脸褶子,打心眼里庆幸自己的慧眼识珠。红旗大队的队员们则永远不会忘记这对一手拎着粪箕,一手拿着粪叉,每日早晨顶霜冒雪转悠在街头巷尾拾粪积肥的老夫妻。

  红旗大队口口相传的能人“谷满仓”引起宁化县委的关注。宁化的禾口乡遍布光山秃岭,耕地多是黄泥田,水土大量流失,多年来旱情严重,县委决定在1971年汛期前建好隆陂水库,了解到谷文昌在东山治沙的事迹,觉得他是个最合适的人选,就这样,谷文昌被“点将”到隆陂水库任总指挥。此时他的身体已状况百出,经常发烧、咳嗽,吃不下饭,他不顾妻子的反对,整装上任了。到了工地,他发现工程进度缓慢,民工士气低落。看来,这又是一场“硬仗”啊。他从祠堂搬到工棚,和80位民工一起搭起了通铺,竹片做床板,稻草当褥子,和民工一样蹲着吃大锅饭。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参加劳动,打石、扛石、挖土、挑土样样冲在前面,方圆几十里的工地上,哪里有困难,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他的身影。民工们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头发花白,又黑又瘦的老革命,都亲热地喊他“老谷”。

  这年的除夕夜,谷文昌和民工们一起在水库工地度过,两盏喜气洋洋的红灯笼给工棚增添了暖色,他不停地往民工碗里夹肉添菜,一顿温馨难忘的团圆饭使大家的心贴得更近。夜深了,他辗转难眠,独自坐在工棚外抽烟,他想念插队落户在安远大队安家寨的大儿子谷豫闽。安家寨在海拔七八百米的山顶上,条件非常清苦,不知道儿子生活工作情况怎样?他想念还留在东山当临时工的大女儿谷哲慧,当年他调任福建省林业厅副厅长,有人提议把谷哲慧转正了,一起去省城,被他断然回绝,不知道女儿现在生活得好不好?他想念远在河南老家的小儿子谷豫东,这是他和妻子在东山收养的贫困农家的孩子,“文革”开始后他忍痛把孩子送回老家林县,老家的气候和东山反差太大,孩子能适应吗?在禾口的妻子、二女儿和小女儿这个年过得可好?他想起妻子史英萍,这些年跟着他东奔西跑,没吃过一口好饭,没穿过一件好衣,同为南下干部,1952年转薪时是行政18级,每到提薪的时候,他总是劝妻子“让一让”,结果19年过去了,到现在还是18级。也许妻子和孩子们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但他深信,总有一天家人会理解他的严苛,他的苦心。人这一辈子啊,就是要把腰杆挺直,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他的带动下,从工程技术员到民工日夜加班,抢过拦洪高程,隆陂水库于1971年8月顺利建成。直到谷文昌被调至龙溪工作,民工们才知道,这个做事雷厉风行,为人谦卑宽厚的老革命,下放前还是省厅级的大干部呢。多年后禾口人民在隆陂水库附近建了一座谷文昌纪念园,老人们常在碧水青山之间忆起谷文昌,动人的场景一幕幕重现:他大声喊着号子和民工一起扛石头;冒着早晨的严寒在库区道路上一铲一铲地除雪;一身泥水地举着喇叭筒指挥大坝合龙……老人们如数家珍。

  1981年1月31日,积劳成疾的谷文昌溘然长逝。他留下了一个旧皮箱,里面藏着笔记本,“不带私心搞革命,一心一意为人民”的手迹赫然在目,一笔一划都是木麻黄的样子…… (黄墨卷)